靈與力——讀施力仁先生的犀牛雕塑  |  彭 鋒


在北京東北五環邊上一號地國際藝術區的鑄造美術館,看到施力仁先生的超大型金鋼犀牛銅雕,著實為眼前的景像所震赫。銅雕高近9米,巨大的體量、堅硬的質感、純然的色澤,給人以毋庸分說的壓力。我們無法與高聳的《金鋼犀牛》對視,只能臣服在它的腿下。然而,龐大的金鋼犀牛,並沒有讓我恐懼。相反,它吸引我不斷靠近,欣賞它的細節。超大的《金鋼犀牛》並不猙獰,卻充滿了慈祥。

施力仁先生是台中現代畫廊和北京鑄造美術館的創始人,從事藝術經營和管理長達30餘年,代理過羅丹、塞薩、伊其理、阿曼、馬東、朱德群、劉國松等國際著名藝術家的作品,策劃過中法文化交流項目「印象‧法蘭西特展」和羅丹雕塑展「地獄門vs.愛」等影響廣泛的展覽。但是,由於天性使然,他自己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藝術創作。儘管施先生沒有接受系統的學院教育,但是跟眾多藝術大師的密切交往,讓他耳濡目染,洞識藝術的奧秘。十多年前,他開始犀牛題材的雕塑創作,經過不懈的實驗和探索,設計和創作數以百計的作品,最終在巨大的《金鋼犀牛》中達到高峰。

施先生為什麼對犀牛情有獨鍾?莫非他是一名環保人士,對瀕於滅絕的犀牛充滿憐惜?或者他是一個返老還童的潮人,對「戀愛的犀牛」感同身受?我們不排除有這些方面的可能。但是,有一個因素是我們絕對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的追溯和嚮往。施先生出入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常為古代中國人創造的燦爛文明所震撼,對於遺存下來的各種藝術珍品瞭若指掌,尤其醉心於古老的青銅雕塑,其中對犀尊偏愛有加。在青銅器的譜系中,犀尊具有極高的地位。犀和象一樣,在當時被認為是神獸,具有現實和想像的成分。韓非子在解釋象的時候曾經說:「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按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由此可見,象既包含現實的大象,又包含超現實的想像。與象一樣,犀同屬於熱帶生物,在中原人心目中也屬於稀罕之物。於是,人們在稀罕的犀牛身上,也寄託了無限的遐想。不過,犀所具有的超現實成分,比象更為飄渺和靈異。與象用視覺形象來連接現實與超現實不同,犀用的是心靈感應。儘管視覺已經是最高級別的感官,但是與心靈相比,它還是過於實在,而不夠空靈。人們更多地借助想像來認識,但是靈犀是用來進行跨越時空的情感共鳴。鑒於犀和象具有超現實的成分,古人在鑄造它們的時候也沒有採取寫實的方法,而更多的採用象徵的方法。儘管我們今天對於它們所象徵的內容已經不甚瞭解,但是對於象徵語言的感受依然如故。不難想像,如果面前是一隻如此龐大的真實犀牛,我們會有多麼的恐懼!

施先生採取象徵的雕塑語言,目的是在傳達犀背後的文化內涵,而不是給我們鑄造一隻真實的犀牛。儘管今天已經有3D印製技術,可以完美地複製對象,施先生棄之不用,轉向古代雕塑尋求啟迪,這與他的文化追求密切相關。事實上,施先生的這種文化追求,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明確的。今天看上去駕輕就熟《金鋼犀牛》,是長期探索和積累的結果。在施先生的工作室,我們看到他早期以土狗為題材的雕塑,採用了寫實的手法。在2006年創作的小犀牛中,微妙的人性化語言尚不明顯。2008年創作的《牛氣沖天》,仍然採取了寫實的方法,不過局部已經採用標誌性的象徵語言,比如在犀牛角上刻上大拇指的紋樣,表達一枝獨秀正面的肯定力量。2010年的《奔向勝利》,開始採用高度符號化的鉚釘;2010年的《犀牛老媽》,象徵著人性本善的慈祥溫馨,代表著大地之母;2011年的《金鋼犀牛》,堅挺的鈦金屬犀牛角指向天際,背部如麒麟山的高峰,尾巴已經變成了金剛杵,象徵無堅不摧的智慧和力量;2012年創作的《金鋼犀牛》已經完成了語言的全部符號化,整個犀牛造型強化了金屬切割的線條和塊面的力量,由動物犀牛向變形金鋼演變的趨勢。由寫實向象徵的發展,一方面與文化追求有關,另一方面與時代氣息相連。與兩千多年前的農耕文化不同,今天人類已經進入了高度發達的工業文化或者後工業文化,即使像銅和鋼這樣堅硬的金屬,也可以完全處於我們掌控之中,可以按照我們的意志任意賦予它形狀。《金鋼犀牛》,在保留中國青銅雕塑古老的氣息之外,成功地融入了當代動漫文化,真正做到了融古納今。《金鋼犀牛》成了施力仁先生十幾年來雕塑探索中的標誌性成果,在創作觀念上擺脫了寫實雕塑的影響,以正氣和力量的傳達為主要目的。與此相應,犀牛形象做了重大調整,造型更加概括簡練,以配合觀念表達的需要。值得一提的是,為了獲得最好的材質和鑄造技術,施先生自己投資一個鑄造廠,採用上好的金屬板材,並摸索了一套獨特的鑄造工藝。由此可見,昂然屹立的《金鋼犀牛》並不是一蹴而就。不過,完成了觀念、造型和技術等諸方面的轉變之後,施先生的創作就變得更加自由和自信了,創造出了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犀牛形象,我們可以稱之為施氏犀牛。《哈雷金鋼》、《金鋼獸首》、《銅牆鐵壁》《金鋼再現》等作品中,將施氏犀牛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犀牛鐏》、《香檳金鋼犀牛》、《犀利元寶》等作品中,又融入了一些人性化的元素,在突出力量的同時又平添了幾分幽默和溫情。如果說華爾街的蠻牛追求經濟上的力大無窮,《金鋼犀牛》則象徵嘉瑞之兆的仁獸麒麟,熔古鑄今,以最古老的生命表現出東方獨到的精神氣質和內在意涵,成就自然、人文、科學的宏觀,博大精深。

總之,施力仁先生完成了動物犀牛向文化犀牛和藝術犀牛的轉換,從而將我們內心的恐懼轉變成了一種積極的肯定力量。這種力量通過巨大的體積和更大的重量而得到了強化。古人崇拜犀牛,除了它象徵一種虛無飄渺的靈異感動之外,它還體現一種執著的力量,一種近乎執拗的蠻力。施先生如此熱衷於犀牛雕塑,十年如一日,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身上就體現了這種蠻力。只不過他把自身長時間的堅持力量,轉換成了犀牛大空間的把持力量。再加上他特有的幽默和溫情,力量由外露轉向內斂,整個作品顯得大氣而厚重。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施先生《金鋼犀牛》的雙重象徵指向: 一方面是借助靈犀走向超越時空的心靈溝通,這種心靈溝通實際上就是不可阻擋的大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李商隱的名句,但是真正能夠在現實中實施和寄託這種愛情的人並不多見。施先生的《金鋼犀牛》,將這種隱蔽和飄渺的愛情放大了,讓我們在面對它時再也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另一方面是借助體積指向不可撼動的蠻力。如果說牛已然是蠻力的象徵,那麼在犀牛面前它只能自嘆是小巫見大巫了。在體積和重量上都數倍於真實犀牛的《金鋼犀牛》,又讓真正的犀牛自嘆不如。

在施先生的犀牛雕塑中,這兩方面的象徵指向以虛實相生的方式完美的結合在一起。愛是虛的一面,力是實的一面。愛讓力變得更加深邃,力讓愛變得更加博大。我想這就是我在《金鋼犀牛》面前並不感到恐懼的原因,因為透過它我看到的不再是犀牛,也不再是金鋼,而是深沉的力量和博大的愛情。古人云:文如其人。其實,不僅文如其人,任何事情只要我們專注於它就都會列印自己的烙印。不僅如此,我甚至有點迷信文如其名。人的名字有可能包含性格和事業的暗示。施先生雕塑中所蘊含的力與愛,或許早就由他的名字「力仁」給註定了。

當代藝術以批評性著稱,甚至充斥著頹廢和崎嶇的負能量,與傳達正能量的古典藝術相對立。施力仁先生的犀牛系列雕塑傳達的是正能量,但又擺脫了古典藝術的呆板和正經,具有明顯的當代特徵。由此可見,當代藝術。

2014年8月21日於北京大學蔚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