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愛人--施力仁先生和他的犀牛  |  殷雙喜


與施力仁先生的相識時間並不長,2009年經朋友介紹去北京一號地他的鑄造美術館參觀展覽,才與他相識。施先生待人和藹親切,奉茶請坐,有一見如故之感;與朋友談論古今藝術,目光明亮,有溫文儒雅之氣。觀其所建鑄造美術館,結構合理,格局大度,空間豐富,顯見出施先生對現代藝術的透徹理解和多年現代藝術展示的經驗,否則不會有如此適合各種類型當代藝術展示的空間構建。 最讓我驚羨的,是施先生的收藏,都具有藝術史水準,十分經典。例如法國集成主義雕塑家阿曼的作品,可以自由開合,空間結構豐富多變,令人稱絕,和法國大師馬東精采絕倫的藝術作品。我由此看出,施先生對藝術一是熱愛,二是真懂,和他交談藝術與生活,會心從容,真有一種知心好友之間的默契。我從施先生身上,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對於知識份子修身養心,人格塑造的魅力。

施力仁先生1955年生於臺灣彰化縣,從這個帶有濃厚儒學色彩的名字可以看出他所肩負的前輩的文化矚望。作為臺灣現代畫廊的創辦人,資深的藝術策展人暨經紀人,施力仁先生在中國大陸和臺灣兩地促成和舉辦了許多重要的國際展覽,其中包括法國新寫實主義主將阿曼在中國及臺灣的首次個展;還有達利、阿曼等人參展的「國際大師雕塑展」;包括雷諾瓦、畢卡索、達利、阿曼、趙無極、楊英風、劉國松等220件作品的「不朽的經典──歐陸大師展」;展出了《沉思者》、《巴爾扎克》、《吻》等32件重量級作品的「羅丹雕塑展─地獄之門 vs. 愛」;2003年「中法文化交流年」在上海、廣州、深圳等地巡展並獲得廣泛讚譽的「印象‧法蘭西」展等等。法國前文化部長阿亞貢先生曾讚譽施先生為中法文化交流大使。臺灣現代畫廊長年代理策展的華人藝術家包括趙無極、朱德群、楊英風、劉國松、蒼鑫、繆曉春、張國龍、許仲敏、瞿倩梅、鄭麗雲等,而國際級大師藝術家包括雷諾瓦(A. Renoir)、羅丹(A. Rodin)、達利(Dali)、阿曼(Arman)、塞薩(César)、安迪‧沃荷(A. Warhol)等。2004年及2006年施力仁先生榮獲臺灣文建會重要獎項——文馨獎金獎及銅獎的殊榮,這是對他從事文化事業30年,孜孜努力推動中華文化與當代世界溝通交流的肯定與表彰。

如上所述,施先生是一位著名的藝術策展人和經紀人,但令人感到驚詫的是,他還是一位雕塑藝術家,用一種古典的塑造方式塑造一種古老的動物——犀牛。

雕塑作為一門最古老藝術,從歐洲新石器時代「維倫多夫的維納斯」、中國殷墟的「犀尊」、秦皇龐大的俑馬戰陣到希臘羅馬完美的男女人體,為我們留下了大量原始的和古典的生命造型。然而在進入現代以後,具象雕塑日漸零落,人體和人物的作品退出了雕塑的主角地位,專注於動物雕塑的雕塑家就更為稀少。以我所知,20世紀現代中國雕塑史上,中國美術學院的周輕鼎教授、中央美術學院的王合內教授對於動物雕塑的表現,可謂經典,其原因在於他們對於動物的關愛之心和深入觀察,以及深厚的造型功力。

在這樣的雕塑史背景上,施先生是一個有趣而又特殊的例子。不僅是因為施先生並非職業雕塑家,沒有受過學院式的雕塑訓練,但藉由策劃當代大師展覽的經驗中吸取並形成施先生的獨特性格,而且在於他不但專注於動物,且只選擇了一種動物來專注。不知是這種動物的什麼特質強烈地吸引了他,令他如此入迷。

也許是犀牛的古老。這種動物曾經在《山海經》中漫步,曾經在先秦的青銅器和漢代的巨型石刻中現身。也許是犀牛的厚重,甚至笨拙,尤其是在當代這麼快捷的生活方式中,在這麼輕盈的流行藝術和網路時代,我們真的會有一種對笨重與純樸的懷念!犀牛不動如山,就好像我們聽久了DJ們的歇斯底里,會懷念內蘊渾厚的黃鐘大呂一樣。當然,如果與同樣噸位的陸地大型哺乳動物比較的話,大象的形體鬆弛下墜,河馬過於肥碩滾圓,只有犀牛方圓相濟,渾厚而堅實,也許正是這一點使施先生獲得了特別強烈的形體感和塑造衝動。除此之外,犀牛還有一種混搭著鎧甲武士與機械戰車的肌理特性,而將古代戰士的勇武、未來人類的能量感和一種中式的敦厚與溫情集於一身,這大概也是施先生特別鍾愛它們的原因之一。

犀牛曾經是華夏大地上的古老生靈之一。出土於山東壽張縣,被譽為「梁山七器」之一的「小臣艅犀尊」,是美國三藩市亞洲藝術博物館中國藏品中最著名的一件,曾被無數研究青銅器的著作引用。這件犀尊的造型渾樸而稚趣,即使是以今天的審美目光和造型訓練來看,仍然十分完美動人。

我曾經在許多中國各地的博物館觀賞中國古代雕塑,獲得的一個總體印象是:我們的先民對於自然界的野生動物和他們所馴養的家養動物,一方面具有敏銳的觀察,所以他們手中的動物雕塑總是那樣生動傳神;另一方面,古代的藝術家又總是能夠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對動物的造型和裝飾給予獨具匠心的形式表現。去年我在湖南省博物館購買了一尊漢代的犀牛尊仿品,據說是江澤民主席贈送給美國前總統柯林頓的禮品。這是古代貴族的容酒器,整件器物厚重敦實,體態生動,它表現了一種鋼鐵般的堅定意志和力量,但其身上的雲型紋樣,又顯示出一種楚文化所特有的飄逸與浪漫。

儘管犀牛在中國如今已經絕跡,但施先生依然選擇了這種令他迷戀的動物。這令我感動。因為我也特別喜愛犀牛,記得小時候去動物園,犀牛從來都是我最喜歡看的動物之一,我可以長時間地盯著看一隻一動不動的犀牛,就好像看一種古老而雄渾的事物,犀牛的堅定與執著寓意了人生的信念與勇氣。

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的動物雕塑,除了陵墓石雕,體量較大,大部分青銅、金銀等金屬雕塑都是與人們的室內生活相關的工藝性雕塑。這些雕塑並非單一性的以觀賞為目的,而是兼有日常生活的功能,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的動物雕塑,是藝術與工藝的結合,理想與生活的交融。而施力仁先生的犀牛雕塑,卻是源自西方現代室外雕塑的傳統,以公共空間中的藝術欣賞為主要目的,所以他的犀牛雕塑屬於二戰後西方現代金屬雕塑的體系,不僅體量較大,而且注意到室外空間的特質,在造型方面更加注意整體性的輪廓線條與整體剪影。同時,施先生的犀牛也並非古代犀牛雕塑那樣,以具象造型為本,紋樣裝飾為輔,而是出自個人的獨特理解與大膽創意,具有後現代藝術的自由混搭的特徵。

有趣的是施先生的犀牛創作是以一種家族或家庭的精神規劃的,他們是「四肢穩健、軀體雄厚精壯,能夠保家衛國,承受帶領家庭責任之重」的犀牛爸爸、「代表孕育生命的大地之母,溫柔開懷,親情表現」的犀牛媽媽、「較具科技感,機械造型捏塑,象徵對未來的展望」的犀牛小子和「俏麗活潑,呈現時尚流行時代感」的犀牛小姐。最後,還要創作一個犀牛屋,「犀牛屋的形體則如同蘭博基尼跑車一般融合了極簡流線的時髦線條和古典優雅的經典造型。」

去年我在上海的靜安公園,有幸目睹了施先生的犀牛家族在草地上的回望和親情,面對現代大都市中犀牛的出現,既產生了一種科幻片穿越時空帶來的驚異,也為犀牛家族所傳達的親情與溫馨所感動。這種家族或家庭的創作規劃流露出施力仁先生深層的中國文化底蘊和情感方式。大易乾元之健行不息,坤元之盛德載物,震雷之開闢革新,兌澤之旖旎瀲灩……這種中國的東方的宇宙觀和辯證法被施先生溫情地融入他充滿天倫之樂的犀牛家庭中。

更為有趣的是這個犀牛家庭在塑造方法上並不是同一或統一的,藝術家採用了不同的雕塑語言,這透露了施先生多元混搭,相容並蓄的後現代價值觀。 大體說來,施先生的犀牛家族,處在一個不斷成長和變化的藝術歷程中,與西方雕塑史的風格變化相呼應,同時也經歷了從室內到室外,從小型到大型,從古典鑄銅到現代鈦鋼合金的轉換。首先,上海靜安公園的《奔向勝利》、《犀牛母子》是用相當寫實的手法塑造的,重點是在公園怡人輕鬆的環境中體現家庭的溫馨。除奔向勝利的角變成大拇指和尾巴變成勝利的火炬外,這一組塑造基本上是用動態甚至神情來進行的古典表達。而在上海南京西路靜安公園正門口的《奔向勝利》這一作品中,強壯的大犀牛披上了盔甲,具有與現代城市不屈不撓的鬥志,反映了現代大都市中人與人、人與環境的激烈競爭,具有了表現主義的激情。從這裡開始,施先生的犀牛塑造向兩個方向展開。一方面,《手捏小犀牛》以一種快樂而自由的方式走向更為寫意的中國文人方向,頑皮、稚拙、情態嬌憨可掬,塑造手法輕鬆靈動,只在意到,不在筆到;另一方面,在《牛氣沖天》的鉚釘犀牛和不銹鋼材質的《金鋼犀牛》的塑造中,則將犀牛的形象表達轉向更為當代的綜合風格。

說到《金鋼犀牛》,應該指出,在這件作品中,施先生已經從古典雕塑的研究與借鑒中走出,富於當代氣息,形成了自己的鮮明語言。2011年12月20日,施先生的《金鋼犀牛》在臺北信義區克緹總部大樓前廣場上落成並舉成開幕儀式,成為台北信義區經濟、文化的新地標,表明施先生現代語言的犀牛系列已經成功地進入城市公共空間,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此前施先生的犀牛作品《衝向勝利》已經成為2010年「上海國際藝術博覽會」的主題雕塑,受到許多機構與藏家的關注。施先生的這件《金鋼犀牛》,不再是懷舊式的溫情,而是在藍天白雲下,氣宇軒揚,充滿面向未來的信心。渾圓的自然的犀牛被金屬化和幾何化,賦予了現代科技的鈦合金光澤,那種強烈的重裝金屬感,令人感到來自星球大戰、駭客帝國、外星生命、機器戰士的未來氣息。收藏這件大型雕塑的克緹國際企業總裁陳武剛先生稱其「融合象徵嘉瑞之兆的仁獸麒麟和犀牛,強調其時尚線條,內斂表現出獨到氣質與內在意涵」,可謂獨具慧眼。

最後,也是最為有趣的是施先生還做了一種可開合的《香檳金鋼犀牛》—犀牛的背部忽然被戲謔地打開了!打開的未來主義犀牛戰士變成了一個容器,施先生的幽默感在這裡發揮到極致,他在這個容器中放了各種各樣的酒瓶子,於是這個《香檳金鋼犀牛》就與3000年前那個《小臣艅犀尊》遙相呼應,甚至殊途同歸了。

20世紀80年代,臺灣著名雕塑家楊英風首創不銹鋼材質的景觀雕塑,他認為不銹鋼性真質堅,既貼近科技時代的精純,又能隱現中國宋瓷的明澈、純淨的精美神韻。不銹鋼磨光的鏡面效果,將周遭複雜的環境轉化成如夢似幻的反射映射,一方面超越現實,一方面又變化多樣,但它本身又是單純的,作品與環境可以形成整體性的表現,而非搶眼的存在,這正是中國文化溫柔敦厚的生活理念。自那時以來,兩岸許多城市的現代雕塑多採用不銹鋼的抽象形體組合,歷經數十年,這種漸趨空洞的抽象雕塑已經氾濫並令人厭倦。而施先生的《金鋼犀牛》重回具體的形象,但又不是簡單的古典寫實,使作品在雅俗共賞的基礎上重新獲得了打動人心的人文情懷,我認為,這是當代雕塑重新感動觀眾的有益探索。雕塑是空間的藝術,材料的藝術,更是通過視覺形式直抵人心的藝術,只有空洞華麗的形式和令人眩目的材料是不夠的。施先生的犀牛作品給我們的啟發就在於此,因為他長期的藝術策展與經紀,深深地瞭解到藝術應該為廣大受眾「喜聞樂見」的樸素道理,施先生的創作有助於我們重新認識當代藝術中某些"故弄玄虛"的所謂"觀念藝術",重新理解作為視覺藝術的本質就在於"觀看",回到藝術的欣賞功能。

施力仁先生的犀牛家族雕塑,從最初的個人喜愛、閒情偶寄,到渾然厚敦、從容屹立,已經獲得了兩岸人民廣泛的喜歡。他的犀牛在大陸和臺灣的許多重要空間落地展示,給觀眾帶來了生命的喜悅,並且為許多重要的機構和收藏家所收藏,形成了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並且具有不斷深入精進的變化的可能性。

值得注意的是,施力仁先生來北京後,還創作一批風景畫,這些風景畫構圖簡潔,但觀察精微,且作品有一種跨越時空的超現實主義特質,如表現北京郊野的風景,簡潔而充滿溫情,反映了一位身處不同文化與自然環境的藝術家,對不同的自然與文化差異所產生的敏銳體驗性。

的子曰:仁者愛人。施力仁先生用他的犀牛家庭雕塑表達了他對自然和生命的熱愛,對人倫親情的感動與呼喚,以及一種堅毅與溫情交融,開拓進取而又篤實穩健的宇宙觀和生命精神。施力仁先生在繪畫與雕塑方面著重表現了對大自然環境與動物親情的感動,特別是以犀牛家族系列作品體現了藝術家的生命觀和世界觀。透過動物一家人的角色與相互關係,傳遞了施先生外剛內柔的性格,既穩健堅實,又溫柔和善。我們從施先生的作品中既感受到了藝術家的性格之美,也體會到了他博大的仁愛之心,即人類應該關愛動物,與其和諧相處;同時人類也應該像動物一樣,關注群體的生存,互相幫攜,共同前行。要之,施力仁先生的作品中有一種豐子愷先生畫作中所特有的天真與童心,讓我們在會心一笑的觀賞之後,對生活充滿樂觀信念,對生命充滿敬畏之心,對大地充滿感恩之情。可以說,施力仁先生的犀牛系列雕塑,獨闢蹊徑,在以寫實人物與觀念裝置為主體的中國當代雕塑的格局中,拓展了從古典具象轉為現代雕塑的寬闊視野,既給予當代中國雕塑家以新穎的創意啟發,也向世界展示了華夏子孫永不枯竭的藝術創造力。

2012—2於北京
殷雙喜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雕塑》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