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造者 | 朱 凡


雕塑對他而言,深入骨血
手掌摩挲,對於生靈的親近與敬畏矛盾交織
面對鑄造的堅持,偏執而孤獨
他是鑄造者,更是堅守者

施力仁,一個鑄造者,他與鑄造有著本能的緣分。作為畫廊主、策展人,在層層身份的包裹之下,內在從未停止的是,關於雕塑的燃燒。

或許,是以畫廊為引,很多國際雕塑大師的作品經施力仁介紹入中國,他對國內外的鑄造廠有著一種親切的熟悉感。2005年,施力仁在北京選擇空間,經過了三年時間的沖刷,他將原本廢棄的鑄造廠房改建成為美術館,並拒絕了個人化的命名方式,而稱其為“鑄造美術館”。

 

生靈的敬畏


施力仁的雕塑中,主角是動物。他對生靈有一種親切感,同樣帶有敬畏之心。面對作品,他輕輕拍拍,並用手掌摩挲,這種不經意的動作早已成為他的習慣,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體的尊重。這種平等的視角或許成為了施力仁與其他雕塑藝術家的差異,沒有宏大議題的支撐,也沒有造物者的榮光,在他的雕塑中,富有生命的張力,且溫情蕩漾。


施力仁最早的雕塑創作就是以狗為題材,以雕塑的方式描述作為家庭成員的狗,或是自己養的土狗,或是太太的泰迪,這使得施力仁的雕塑創作從最初就與家庭觀念與細膩的情感聯結密不可分。當然,犀牛是施力仁的絕對母題,作為傳統文化中祥獸麒麟的現實存在,犀牛一直是重要的物象象徵,與傳統文明有著密切的關聯。從最開始的犀牛老爸,到犀牛一家,其雕塑創作中最早的延伸便從家庭開始,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於家庭的重視,被施力仁以當下的方式移植進入雕塑作品之中,在細微的形態變化中,尋找犀牛的表情,犀牛老爸的敦實與威嚴、犀牛老媽的溫柔、犀牛小子的少年衝勁,在表情、體態、動勢中被塑造得熠熠動人。恰恰在這種溫情的擬人化表述中,施力仁投入的早已不單單是雕塑的技法與概念,而是綿長的情感。


細節的豐沛


在對於犀牛的講述中,細節成為了鑄造的核心。少時的施力仁是哈雷族,那些對於速度的追求,從豹的雕塑嘗試中遷移至犀牛的創作之中。哈雷金鋼以動物之形態,刻畫了力量與速度之美感的精髓;而金鋼犀牛,則更為完整的貫徹了施力仁對於犀牛的理解,將其穿上鎧甲,以工業化的全副武裝,在塊面化的拼接之中,以鉚釘相連,幾何結構的疊加和金屬光澤的變化,形成未來主義的機械表達,鉚釘上最初出廠的編碼被保留,而鎧甲之中的金屬表面卻有意處理成為部分擦痕,完整與打破相對,而鎧甲和鉚釘本身也作為古代傳統力量與工業文明的指代,其中暗藏著對當下社會工業產品形態的反思。

面對豐沛的細節,系列之間的跳躍並不影響犀牛的整體性構成。在不同的系列中,內在貫穿是對犀牛角、背部、尾巴的塑造,這種統一的體態貫連了作品的連續性。古語云,“心有靈犀一點通”。施力仁將犀牛角的比例誇大,並且向上高高揚起,這與其最愛的手勢一樣——舉起大拇指。在每個犀牛角上,都勾畫著指紋的圖案。“這不是我的指紋,也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所有人。”這承載了其在博愛之中所希望傳遞的、向上的力量。而犀角使用鈦合金材料的拼接,在未來與科技化的同時,與時下發生關聯,強化其內在文化指向。施力仁將犀牛背設計兩個三角形背脊,稱之為“麒麟背”,將犀牛圓潤的外形構建得更具建築性,而三角形微微傾斜的角度則賦予犀牛運動的速度,將物本身的張力通過細節彰顯。同時將法器金鋼杵的形制引申為尾巴,選擇高高揚起的角度,成為面對這個紛擾世界時對正義的定力。


可觸的對話

 

施力仁對於材質有著自己的堅持方式。對於當下雕塑創作所使用的玻璃鋼等,他保持警惕的距離,單純的光亮所帶來的吸引並非是其關注的。紫銅、鍛鋼、鑄鐵等材質成為他的選擇,顯得更有溫度和力量。材質成為了與題材變化的呼應者。溫潤的紫銅、隨時間變化的鑄鐵,這種在時間長度中更加歷久彌新的材質,也與傳統有著更為深層的關聯。從早期的創作開始,施力仁就強調在作品中加入時間的概念,痕跡本身恰恰由銅鐵在空氣中的曝露完成,源自最本初自然的記錄,成為雕塑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其中,也暗藏著施力仁對於作品長久流傳的寄願。施力仁強調觀者與作品的接觸,那些需要保持安全距離的生冷並非是其所關注的,在對於手感的強調之中,觀者在每次的觸摸與親近中,方可真正感受到新的對話關係。這種對於觸感的追求,或許與其最初開始雕塑創作的語境相關。在臺灣畫廊坐鎮時,經營之餘,施力仁開始自我對於藝術的討論,處於一種隨時被打斷的環境之中,最終從繪畫轉向雕塑,油土、泥巴成為了其雕塑的開始,在片刻不停的揉捏和擠壓中,其對於觸感的接納與眷戀,從最初延續至今。看過了大塊頭的犀牛之後,那些隨手捏制的小犀牛雕塑,更帶有文人雅致的詩意,在看似隨意的塑造中,回歸對於雕塑的本心,或許這更能表現施力仁對於觸感的認知。


寫實的敦厚


施力仁對於犀牛的描述,是一種若即若離的時空中行走。既遵從了犀牛自身的體態特徵,在現實之中,攜帶一種原始的力量與衝動,在自然主義的力與美中間形成對傳統的追溯。其看似寫實的表達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塑造中,解構與重建從未停止。在對犀牛的表達上,施力仁不單單放大了生物固有的比例,更是多以群落和體量巨大的姿態呈現,形成了對於空間強有力的佔有。從北京的犀牛廣場﹑上海靜安公園的犀牛家族﹑臺灣的犀牛生態園﹑臺北信義區指向101的“金鋼犀牛”,犀牛敦實的形象本身,與雕塑的體量相呼應,形成了不同城市空間中的地標。而其材料本身的特徵,使得雕塑本體具有與外部環境對話的主動。金屬的光亮在光線之中,與自然抑或都市環境形成互動,雕塑中成景,在入侵性極強的體例之下,存在柔軟的邊緣,相呼相映。


在創作中,施力仁保持對於邏輯的切換,從外部可見的幾何主義及未來主義的加入不同,金鋼獸首則是其對於構建犀牛形態的完整性之外的嘗試。他參照圓明園獸首的形制,將犀牛的局部特徵放大,以一種片段化的非完整敘述方式將犀牛表達得更為淋漓,延展遷移,內在蘊含與中國近代史相關的文化使命與責任感。金鋼獸首嵌於牆中之上,在安靜中,呈不怒自威之勢。中國傳統文明,成為其內斂的脈絡,隱於其創作之中。這也源自題材與創作本身的癡纏,傳統與當下的語境緊密連接,而不至形成刻意對傳統精神的生硬回應。


母題的尋根


很多人稱施力仁為“犀牛老爹”。難免,有人會質疑,在對同一題材的反復討論過程中,如何求變。曾問過施力仁,在對犀牛的不斷創作過程中,是否感受到重複的壓力或迷惑,他的回答是堅定的否定。犀牛之中,有著太多可以尋找及討論的深度,遠沒到盡頭。施力仁從未感受到枯燥,甚至依舊興致勃勃。他已經不單單在雕塑的語境中建立變化,而是更深層地從歷史、文化的多樣角度對犀牛這一概念進行梳理與重建。《墨子·公輸篇》“荊有雲夢,犀兕麋鹿滿之”、《山海經·中山經》“岷山其獸多犀象”,這是歷史文本的記錄,而商代小臣艅犀尊、戰國錯金雲紋銅犀尊等,更是時間中的遺存。施力仁以嚴謹治學的方式,尋找犀牛的古老含義,在當下快消費的時代之中,這態度本身成為一種重要,犀牛形象之中那笨重的質樸,似乎又是其他動物不能輕易取代的。其在傳統文本中的繁盛與最終在地域上的滅絕,更是蘊含了施力仁對於自然生態的反思。而對犀牛母題本身的文化研究,反哺了其在雕塑創作中的激情。從犀牛老爸的鄭重開始,作為父親的自喻,或是從哈雷金鋼身上尋找年輕的迷戀速度的激情,或許,施力仁尋找的從不僅僅是犀牛——作為雕塑的母題,而是他內心深處的自我。


偏執的堅持


2011年,北京落了一場大雪,皚皚白雪覆蓋在鑄造美術館的犀牛雕塑之上,坐在美術館門口,施力仁哭了,那一刻的他想念遠在臺灣的家人,感受到孤獨,這不單單是生活上的,更是作為創作者感受到的無助。

時隔多年,施力仁在對話中描述這個場景時,仍然有些動容,儘管聲音依舊堅定有力。雖然不曾回答,但雪中落淚的施力仁想必有過放棄的念頭,唯一確定的是,他從未真正放棄過。

2014年,施力仁迎來了60歲耳順之年,這也是他來到北京的第十個年頭。在鑄造美術館落日的陽光中,金鋼犀牛的光芒散落了一地,記憶中的依舊是坐在犀牛下的對話,以及那個矯健攀上雕塑的施力仁。

毫無疑問,施力仁是偏執的,在他與犀牛的角力中,沒有偏執是無法實施的。恰恰是這樣堅守的力量,令人動容。那些散落在世界各處的犀牛,以一如既往的敦實與驕傲,完成生存的呼吸,陪伴著施力仁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