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S · INTERVIEW

施力仁談「犀牛」作為當代圖騰:

「藝術是一種承載文明重量的方式」
An in-depth conversation on time, material, resilience, and the ethics of civilization.
以犀牛為當代圖騰,談時間、材質、韌性與文明的倫理。

Modern Art Gallery Interview EN Updated: 2025-12-26
施力仁《金鋼犀牛》於義大利 Bassano del Grappa Palazzo Sturm 開幕現場
施力仁 King Kong Rhino,義大利 Bassano del Grappa|Palazzo Sturm 開幕現場。
Photo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Modern Art Gallery.

這位台灣雕塑家回顧時間、材料、東方思想的典故脈絡,以及在生態不確定時代中藝術的倫理角色。

與施力仁(SHIH Li-Jen/Li-Jen Shih)相遇,往往不是先從「題材」開始,而是先感受到一種沉著的重量感:材料的重量、時間的重量,也是一種對文明的長期凝視。多年來,他逐步發展出高度辨識的雕塑語彙,其核心始終圍繞著同一個形象——犀牛。這些犀牛既非自然寫實,也不以敘事為主,而是在公共空間與展覽語境中,反覆提出關於韌性、節制、共存,以及文明如何面對自身速度與代價的提問。

施力仁的作品曾出現在多個重要公共空間與國際藝術現場之中,包括威尼斯雙年展、歐洲博物館展覽,以及亞洲多座城市的長期公共藝術設置。以青銅、鋼鐵與工業金屬鑄成的雕塑,呈現出明確的重量感與靜止性;它們不以奇觀吸引目光,而是以安靜的方式介入場域——在建築與日常動線之間站定,讓觀者放慢步伐,與作品共處。

在這場對談中,施力仁談及犀牛意象的形成、他與材料與時間的關係、華夏典故與歷史文物如何成為觀照的起點,以及他為何相信:雕塑不只是一件作品,更是一種能陪伴人類的長時間存在。


Q. 犀牛最初是如何進入你的創作之中的?這是一個美學選擇,還是一種生命經驗?

犀牛這個形象,並不是一開始就被設定出來的,而是在長時間的創作過程中,逐漸成為我反覆回到的一個主題。

在持續做雕塑、觀察世界,並與材料工作之中,我慢慢意識到,犀牛同時包含了力量與仁慈這兩種看似相反,卻能並存的狀態。這不是理論上的設定,而是創作過程中自然浮現的體會。

犀牛比人類更早存在於地球上,卻在文明發展的歷史中,因為被賦予各種價值與想像,而逐漸走向脆弱與消失。這樣的現實,使我無法只將牠視為一個動物形象。

因此,當我以犀牛作為創作的核心時,我所關注的,並不只是牠本身,而是人類在文明進程之中,如何面對力量、節制與共存的問題。

Q. 你多次強調,你的犀牛並非字面意義上的動物。你如何定義它在你作品中的角色?

我做的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站不站得住」:它要能在空間裡成立,也要能在時間裡成立。

施力仁犀牛雕塑於城市空間中的配置
SHIH Li-Jen,金鋼犀牛,2017 年威尼斯雙年展現場。Photo © Modern Art Gallery.

犀牛對我而言,是一種「可以承受」的形象:牠有重量、有節制,也有沉默。當它進入作品,不只是動物,而是一種讓人回到自身處境的提醒。

它會讓人想到力量,也會讓人想到仁慈;想到文明的堅硬,也想到文明必須懂得收斂。作品要做的是把這些感受放在一起,讓人自己去看、去感受。

Q. 在全然投入雕塑之前,你曾是畫廊創辦人與策展人。這段經驗如何影響你的藝術思考?

那段經驗讓我看得更清楚:藝術不是只有被看見,還有被理解、被流通、被消費的方式。

在畫廊與展覽工作中,我看到作品如何被快速下結論,也看到話語如何掩蓋作品本身。這反而提醒我,作品要靠時間說話。

所以當我回到雕塑,我更在意的是:我做的東西能不能留下來,能不能在不同的場所、不同的年代,依然站得住。

Q. 材料在你的作品中佔據核心地位。你如何看待材料的選擇?

材料本身就帶著歷史,也帶著使用的痕跡。

施力仁與犀牛雕塑(材質與表面細節)
Material detail / installation view. Photo © Modern Art Gallery.

青銅、鋼鐵與工業金屬,曾經是建設、工具、甚至武器。它們不是中性的材料。你把它拿來做雕塑,它自然會帶出時間的重量。

我一直覺得雕塑要有「重量感」;不是只有物理重量,而是一種站在那裡就不會輕易被帶走的存在。材料的選擇,決定作品能不能抵抗時間,也決定作品能不能在公共空間裡成立。

Q. 「時間」似乎是不斷出現在你作品中的關鍵概念。你如何理解它的角色?

雕塑一旦進入空間,就開始跟時間一起生活。

施力仁犀牛雕塑於公共空間中吸收光線與時間
SHIH Li-Jen,公共空間裝置現場。作品在變動的光線中吸收時間。Photo © Modern Art Gallery.

它會遇到清晨和黃昏,遇到四季,遇到風雨,也會遇到一代又一代的人。很多時候,人不是特地來看它,而是在路過的時候被它停住一下。

我喜歡這種關係:作品不急著被理解,但它一直在那裡。久了以後,時間自己會把意義帶出來。

Q. 你的作品常被解讀為具有東方思想的氣質,卻也能在國際語境中產生共鳴。你如何看待這樣的文化位置?

我做犀牛,確實會回頭去看華夏文化裡,犀牛曾經怎麼被理解。

很早的時候,從青銅時代到古典文獻,犀牛並不是陌生的存在。你會看到犀牛出現在禮器與法器裡,例如犀牛尊、犀牛觥;也會在《山海經》這樣的文本裡,看到對牠的描述與想像。像「犀牛望月」這類典故,談的也不只是動物,而是一種觀看天地、對應自然的方式。

這些脈絡讓我更明白:犀牛在華夏文化裡,常常不是被當成奇觀,而是被放在「力量與秩序」「敬畏與節制」的關係裡去看待。

後來我在義大利 Bassano 的博物館,親眼看到杜勒 1515 年《犀牛》版畫的原作,感觸很深。杜勒並沒有親眼見過犀牛,只靠轉述與想像,就抓到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形象。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敬佩:藝術家如何在限制裡,仍然把精神抓得住。

所以我不把它當成東方或西方的對照,而是把它當成一條「觀看的歷史」:不同文明如何看犀牛、如何給它位置。我的作品只是把這些觀看重新帶回到今天,讓人再想一遍:我們要怎麼面對自然、面對力量,也面對自己。

施力仁於義大利 Bassano del Grappa 市立博物館觀看杜勒 1515 年《犀牛》版畫真跡,並以華夏犀牛文物脈絡對照
左|商代|兕觥紋飾(圖像)|故宮博物院藏。
中|商代|犀牛觥(器物)|(請補館藏/出處)。
右|施力仁於義大利 Bassano del Grappa 市立博物館,觀看阿爾布雷希特·杜勒 1515 年《犀牛》版畫原作。
杜勒未曾親見犀牛,僅據轉述與想像完成此作,仍成為西方早期犀牛形象的重要視覺記錄。
Photo © Modern Art Gallery

Q. 你許多作品被設置於公共空間,而非封閉的美術館內。這對你而言為何重要?

公共空間是作品真正「被生活」的地方。

在美術館裡,人是帶著準備來看作品;在公共空間裡,人是在日常之中遇到作品。那種相遇更真實,也更平等。

金鋼犀牛,台北信義區公共藝術設置,融入城市夜景
金鋼犀牛,台北信義區公共藝術設置。作品存在於城市日常節奏之中。
Photo © Modern Art Gallery.

我不希望作品只在特定圈子裡被談論,而是希望它可以被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遇見。有人停下來看一眼、有人成為每天經過的景色,這些都很好。作品能被生活承接,才算真正進入世界。

Q. 是否期待觀者理解作品背後的哲學性或生態意涵?

我不要求每個人用同一種方式理解。

有人看見力量,有人感到安定,也有人感到一點悲傷;這些回應都成立。作品能做的,是把一個形象、一種重量放在那裡,讓人有機會回到自己的感受。

藝術不必說服誰,但它可以留下來,讓你在某個時刻想起它。

Q. 在生態危機與科技加速的時代,你認為藝術的角色是什麼?

藝術不一定能解決問題,但它可以讓人慢下來。

當速度太快,人很容易忘記自己正在往哪裡走。藝術的存在,有時就是提醒你停一下,重新感受你和世界的關係。

如果我的雕塑能讓人有片刻的安靜,讓他意識到自然、時間、生命並不只是背景,那作品就已經完成它該做的事。

Q. 最後,如果必須用一句話來形容你的藝術實踐,你會怎麼說?

對我而言,藝術是一種承載文明重量的方式——安靜地、耐心地,不急著下結論。

Credits

Interview conducted and edited by Modern Art Gallery. © Modern Art Gallery. All rights reserved. Please contact the gallery for reprint permissions.

「施力仁談『犀牛』作為當代圖騰」,現代畫廊 Modern Art Gallery,日期 202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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